“红头牛”与“老黄牛”
陈锋
牛在牛年,理所当然应当火一把。
牛作为人类的朋友,与人的生活联系太密切了。作为大型食草动物,牛是否人最早驯化的帮手不敢妄断,但在哈尔滨附近发现过具有人类驯化痕迹的牛类化石,证实牛的驯化可以追溯到距今一万零六百六十年左右;而且从《山海经》中的许多怪异精灵描态状物多有牛的影子,像什么“夔”“敏”“兕”“狡”之类,也约略可看出些端倪。《诗经小雅楚茨》中“济济跄跄,絜尔牛羊,以往烝尝。或剥或亨,或肆或将。祝祭与祊,祀事孔明”是用牛羊祭祖祀神;《国语晋语》中赵简子用“宗庙之牺,为畎亩之勤”以及陕西、山东、内蒙古等省区出土“二牛三人”“二牛一人”等汉代牛耕画像石,透露出了牛耕的消息。
牛同人如此亲近,又任劳任怨,便自然而然地在人类生活中打上深深的烙印,留下许多与牛相关的美谈。比如“牛蹄中鱼”“牛角之歌”“牛衣”“牛角挂书”“牛山叹”“牛鬼少年”等。牛在文学作品中,一直是人歌咏的对象。宋诗人梅尧臣《耕牛》“破领耕不休,何暇顾羸犊。夜归喘明月,朝出穿深谷”道出了牛的辛苦。宋人李纲《病牛》中的“但得众生皆得饱,不辞羸病卧残阳”,成为许多人的情感表达。因为它具有心甘情愿为众生的温饱而“不辞羸病卧残阳”之志,也有了鲁迅先生“我好像一只牛,吃的是草,挤出来的是奶、血”的“俯首甘为孺子牛”之喻。
不过,我之对牛一往情深,与我的祖父和父亲有关。
祖父的绰号叫“红头牛”。那时,想来我也就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子,并不清楚这称呼什么意思。后来才渐渐明白,这在乡里间,不是什么好名号。它本身就说明这个人不太招人待见。有点太憨,太直,不讲情面,不懂人情世故。因为作为早年被日本鬼子“号”走,后来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老兵,祖父参加过淮海战役、渡江战役,从死人堆里爬出来,立过功受过奖,骨子里就带着一股掩不住的正气。军人的作风与世俗的和稀泥本身就格格不入,自然而然就成了另类。据说让他管村里的伙房,他不会睁只眼闭只眼。一见伙房运作中有“跑冒滴漏”、耍滑藏奸从中揩油的,便脸红脖子粗当场曝光,六亲不认。一来二去便落下个“红头牛”的外号。这样看来,“红头牛”颇有点“王陵憨”“汲黯直”的味道。
而我的父亲呢,虽然没有像明宋濂说的“升其堂,则箕引而裘随;周其庑,则埙唱而篪和;临其阶,则珠联而玉缀”,但却从我祖父那里实实在在继承来些“牛”性子、“牛”品质。父亲作为土改时的热血青年,血气方刚,凡事都认死理。丁是丁,卯是卯,没有什么可以通融的。也正因了他的办事认真,公正无私,大伙儿才信任他。从小组会计,一直干到村党支部书记。父亲给我直接留下“牛”印象的是三件事情。一是他到生产队和大伙儿一起往田里拉架子车送农家肥,把车装得格外满,跑得格外快,好像有使不完的“牛”劲。一天下来,总要比别人多拉几车。二是平时很少与他照面,他的公事从来就忙不完。常常是夜里睡醒一觉了,才蒙眬中见他进屋。偶然好不容易晚饭时回来了,刚进家端住碗,汤还没喝到嘴里,便有左邻右舍家里闹矛盾要他调解的,或者家里遇到困难了来找他想办法的。父亲不是放下碗说事,就是盛一碗饭让来人一起吃,边吃边说。唉,我看着锅里不多的饭,只能干瞪眼。三是谁家穷,他越往谁家跑。村北李家、季营季家家里有病人,生活困难,便成了他的心头牵挂,想方设法接济他们。有时饭煮熟了寻他回家吃饭,大多都是从这些穷家找到的。后来,父亲在运动中从村支书变身为牛把式。记得他喂过一头黄牛,开始时有些瘦弱。父亲从早到晚细心照料,膘肥肉满,牛领头健硕,看起来就精神,特招人喜欢。我作为一个“黄口孺子”有时帮父亲犁地时,牛领头高耸特别方便放牛轭,而且那牛也听话、温顺,愿意听我摆布。那头牛,干活也是甩别的牛老远老远。再后来父亲又恢复了村支书职务,不当牛把式了,但我对那头牛的感情未了。而且看着父亲又没明没黑地为大伙儿的事忙,就不由得想起了那头老黄牛,想起了“老黄牛精神”。
现如今,祖父、父亲都不在了,作为一介书生,青箱传学虽没有,但常慨叹自己身上留存有“红头牛”和“老黄牛”的基因,在纸田里“挥斥方遒”“笔耕为养”,也算克绍箕裘了吧!
年的阐释
王瑞来
除夕,徜徉于网上。应时的话语,而今就是,过年,过年,过年。
关于年的阐释,看到两句妙言隽语。
其一云:度年如日。
成语反说,度日如年,一经妙笔点化,写成度年如日,便将时光飞逝之意象顿然抖出。
其二云:我不过年,年也会过去。
白描的话语,将时光的客观流逝道出,这里还有“青山遮不住,毕竟东流去”的无奈。
年是什么?
“逝者如斯夫”,“奔流到海不复回”,这是时间。而年月旬日刻漏十二时,都是人为之时间的刻度。于是,平静流淌的时间便有了节奏。
人劳作,人生活,需要有这样的节奏,所以各个地域各个民族,很早便给客观流逝的时间设置了刻度,是为历法。
在三千年前的甲骨文中,就可以看到年月旬日的记录,还有“六十”一循环的干支纪年纪日法。迄今,接受了汉字的东边的岛国,人届六十还有“还历”纪念之说。
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时间的刻度也不是随意设定。根据苍穹上悬挂的两个光明球体的运行,人们编制了太阳历、太阴历、太阳太阴历。
有了历法,便脱离了“开国何茫然”的混沌状态,人类的历史也就有了编年。人在回顾往事之时,也就有了时间定位。人在前瞻未来之际,也就有了时间标识。
春种,夏耕,秋收,冬藏,在甲骨文中,同样可以看到春秋的变迁。季节的变化,还让我们古老的农耕先民创造出二十四节气的时间刻度。
时间的刻度愈发细密,还有舶来的星期小时分与秒。
在诸多的时间节奏中,年节当属最大的刻度。
在岁月的长河中,年节就是时间岛。而春节,便是所有华人的“欢乐谷”。或许,还包括一些曾经的汉字文化圈里人。
说是“欢乐谷”,其实也因人而异,因人的年龄而异。成年之后,或许就感觉不到儿时过年的欢乐了。于是,时间的刻度便成为形式上的仪式。不得不举行的仪式,如期而至的仪式,有乐有不乐,休憩兼欢乐常常走向背反。
人生,处处遭遇悖论。尽管如此,也要欢乐。欢乐不像时间,是客观存在,欢乐可以人造。给自己找乐,给家人找乐,给周遭找乐。欢乐是一种情绪,可以感染。欢乐是一种遮蔽,在那一刻遮蔽烦恼,哪怕是疫情肆虐。
过年,游在“欢乐谷”。
“知”与“识”
曲建文
公元年,14岁的小羯奴石勒随同乡到洛阳营生,忽然心血来潮倚着上东门长啸,恰被路过的尚书左仆射王衍听到,派人去拿,竟扑了个空,却由此留下一个大祸根:20年后,执政的东海王司马越寿终正寝,王衍率王公大臣送灵柩回其老家东海,途中遭遇石勒大军的围猎,死者十余万,王衍等被俘惨遭活埋,西晋灭亡。
王衍闻声识人,自非凡夫,但不免大意,可也情有可原——一个毛头小子能泛起多大浪?后来还不是被并州刺史司马腾捉了如牲口般枷着卖到山东为奴?
但是,沧海桑田,乱世什么都有可能。石勒追随汲桑造反,汲桑战死后,他率军屡败屡战,在实践中俯仰沉浮,很快成长为一代杰出的政治家、军事家。公元年即被卖为奴的16年后,统一中国北方的大部,建立后赵——从一个奴隶到开国君主,这在中国历史上也找不出几个。
石勒问大臣徐光自己可比哪个皇帝。徐光大拍马屁:超过汉高祖、魏武帝,可比轩辕帝。石勒却有自知之明:我若遭逢刘邦,可拱手称臣;如果遇到刘秀,当并马争天下,不知鹿死谁手。大丈夫行事应光明磊落,不能像曹操、司马懿父子那样欺负孤儿寡妇。我不过在二刘之间,哪能比轩辕帝?石勒大字不识一个,却好听书。一次让侍臣读《汉书》,当听到郦食其劝刘邦立六国之后时,大惊道:此法大错,如何能得天下?及至听到张良谏止,方叹道:幸亏有了这一谏。
“知”与“识”是两个概念,现在合为一个词,泛指学问。分开来说,则无知未必无识,如石勒;有知未必有识,如脑残。
西门口的民间手艺
查理森
故乡皖南泾县西门口这条街不长,没有住过什么达官贵人,当年却也是藏龙卧虎、人才济济。从南到北,有专事“顶上”、“足下”功夫的理发师朱师傅、余师傅,鞋匠黄师傅;裁缝制衣行当则有吴、钟两家,皆伉俪同业、琴瑟和鸣;砖瓦匠吴师傅、范师傅,眼镜修配高手冯师傅等,也都是小城名噪一时的大师级巧匠。更有身怀小众手艺、低调行事、藏而不露的制秤人吴师傅;风光无限、做派潇洒的摄影师大徐、大王。五行八作,皆有俊杰,如此豪华耀眼的人才阵容相当程度上提升了“西门口”在全县的社会知名度和影响力。
在这些职业的手艺人之外,还活跃着一些各有所长的“奇才高人”,他们所具备的业余技艺虽赶不上那些能工巧匠,但也文武兼备、动静互补,仿佛散落在岁月中的一粒粒珍珠,装点着平淡无奇的小街风景,也带动了西门口民间手艺的热络和繁荣。
和我家同住一个大门里的钟家二儿子小秋便是其中之一。钟家夫妇均为裁缝,或许是手艺人心灵手巧基因的传承,钟家的孩子个个聪慧敏捷,各有特长。老大自学乐器演奏,尤擅弦乐,一把普通的二胡在他手下常常发出如泣如诉的旋律。虽是县化肥厂的工人,却时常被拉去参加县里各种群众文艺活动。而彼时正在读高中的小秋则具有“理工男”的一切特征,平时话不多,但动手能力极强,学一门精一门,爱琢磨,凡事肯下功夫钻研,不知在何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编竹篮、竹筐。起先是编着玩玩,顺带着也方便了自家或邻居日常使用;偶尔兴起,也编三两只拿到街上售卖。只是竹子这个原料后来越来越难找,加上有学业在身且后来他也下放去农村,所以终究没将此作为专业营生来发展。
我曾想跟着他学这手艺,可一直没能如愿。这活儿看上去很简单,只要将削好的竹丝、竹条依次一根根编织妥帖即可,但破竹、削竹、拉丝,都是既考验技术又考验心态的,非一二日之功。更难的在收口。俗话说“编筐编篓,难在收口”,在实践中我深感此言的正确。而收不了口的,只能算作一片粗糙的竹帘而已。
据说这份手艺在他下乡后派上了用场。农村房前屋后都不少见竹子,没有手艺的人家以前都是将其砍了烧火。小秋眼里有活儿,隔三岔五砍几棵帮老乡编个筐、篮的,废物利用,方便生活,老乡自然是很开心,少不了邀请他吃个便饭之类作为回报,也就省去了他下地干一天活还要自己做饭的麻烦了。
街坊中还有位赵姓名连生的兄长,和我一样喜欢读书,并且常常互通有无、交换阅读,一来二去走得就比较近。有次见他的书桌上有一只用彩色画报纸包装着的长方形小盒子,秀气而精制。拿到手里一看,却原来是一只纸质的抽屉式的文具盒,得知是他自己动手所做,我便拜师学艺,照猫画虎地做了起来。
这种文具盒也算是废物利用的创造性产品。找一块稍厚的纸壳,多是商品的包装盒,量好尺寸加以剪裁,再折叠成内外两个大小略有差别的长方形小盒子,一端密封,另一端敞口。稍小的那个作内胆,插入作为外套的另一只,宛如刀与鞘的组合,进出自如。最后再按自己的兴趣爱好,选张薄一点的彩色画报纸粘在外套上即可。虽然工序不复杂,技术要求也不是很高,但毕竟是自己动手做的,所以也是偏爱有加,时而显摆一下,很受同学及小伙伴们夸赞。不承想这小玩意儿也带来了一段不愉快的经历。
有天上课时,我想从盒子里掏根笔出来做记录。可不知怎么了,那天盒子内胆像锈住了一样,怎么也拉不出来。我有点着急,动作便大了点,周围几个同学都把目光转到我这儿来了,眼神透露出既想帮忙又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。我越着急,就越拉不开盒子。这一幕被正讲着课的老师看个真切。也许是盒子的包装纸太花哨,他以为我是在玩啥玩具,便大声呵斥我:你在搞什么东西?我被吓了一哆嗦,连忙汇报:没什么,这是铅笔盒。谁知老师根本不听并把我的这番解释当作狡辩,将手中的课本重重地摔在讲台上,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我跟前,夺过那只纸盒,一把捏瘪了扬手扔到了窗外。满堂同学都被吓得鸦雀无声,我则强忍住了在眼窝里打转的泪水。
尽管老师课后从其他同学那里得到证实,我确实不是在玩玩具,老师也带着几分愧疚地要掏钱给我买只铅笔盒作补偿,我感谢了他的理解但也感动地谢绝了他给我买铅笔盒的好意,自己悄悄地重新制作了一只,从此大大方方地在课内外使用了。
如果说这编竹篮、做铅笔盒两项手艺和生活、学习有着直接的关联,实用价值和功能都十分明显的话,那么,还有一门手艺则显得比较唯美和浪漫,有点美学和艺术层面的味道了。这就是折糖纸彩带。
那个年月的水果糖是孩子们不多的零食之一,糖果的包装纸五彩缤纷、争奇斗艳,孩子们尤其是女孩子大多喜欢把它们平平展展地夹在书本里,既当了书签,又能时不时地翻出来欣赏上面的图画。除此而外,也有人喜欢将积攒下来的糖纸一张张编折成一条双面锯齿形彩带,短一点的可套在手腕上,冒充手镯;如果够长,就可以挂在门窗边沿做装饰,或在游戏时披挂缠绕在身上,像是挂了一条子弹袋。
糖纸彩带的折法也很简单。将两张糖纸分别折成约一厘米宽的长方形小条,再对折一下,用一条卡住另一条,两头留出比例相同的长度,再一折、一捼,把一只多余的部分折进另一只,如此一条条接续下去,有十多张糖纸便能折成一条比较好看的彩带了。
但只等着自己吃完糖果后的糖纸,彩带是编不了多长的,最多像条小链子。要编得长,就要有更多的糖纸。巧的是,那年位于西门口不远处北街上的县食品厂因调整产品结构,决定不再生产糖果了,仓库里剩下的一些糖纸便失去了用武之地,将被当作废品送进供销社废品收购站。
这引起了西门口折纸爱好者的注意,而他们中间有几位又恰好是食品厂职工子弟,近水楼台,自然不会让这么丰盛的创作原材料从眼皮子底下溜走。
崭新的未拆封的糖纸,按一百张一叠地整齐地装在一只只大纸箱里,拖出一箱便有个成千上万张,足够折纸爱好者大显身手了。而且新的糖纸上敷有薄薄的一层“滑石粉”(其实是一种可食用的润滑剂,便于糖纸的分张,方便包糖果),不论是折叠还是把玩,都有种润滑爽快之感。丰盛的原材料一时间让西门口“出品”的糖纸彩带越编越长。长长的一条锯齿形彩带,团起来,就成了一只彩球;延展开,恰似一条斑斓耀眼的龙蛇。孩子们游戏时披挂在肩头,可作威虎山百鸡宴上杨子荣所佩的绶带;缠在腰上,仿佛就有了可以刀枪不入的盾牌,真是把一张小糖纸玩出了正义和崇高、浪漫与威武。
似乎是为了防止老百姓玩物丧志,那个年月,市场上扑克牌、象棋这类文娱用品紧俏得一盒难求。可这却难不倒西门口的“天才”,他们脑洞大开,找来废弃的商品包装盒或是从印刷厂讨来厚白纸的边角余料,裁剪成扑克牌大小,用水彩颜料画上红桃、方片、梅花、黑桃的图案,而大小王及J、Q、K等花牌,善画的就照着正规扑克牌上的图案临摹描绘,图省事的干脆就剪贴移植香烟盒上的商标图案,常见的有飞鸽、飞马及东海大轮船等等。象棋不好买,西门口也自有高人指路,将废砖头砸成小块再一个个磨圆成棋子的模样,还别出心裁地拿到青弋江去浸泡,说是可以增强砖块的韧性和强度。再用毛笔挨个写上将、车、炮、卒、士、马、象,一副特别的象棋便大功告成。棋牌双全,极大地提升了小街上文娱活动的幸福指数。
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手艺或许只能算作“雕虫小技”,技术含量不高,但无疑给那一段平淡贫乏的日子增添了一抹亮色、营造了一丝快乐的氛围。而且无心插柳柳成荫,这些民间手艺在一定程度上锻炼并养成了人的勤劳习惯和乐观性格,孕育的是一种创造力,这种创造力成为了人们应对生活变化的资本和成长成功的基础。街坊中有不少的人正是仗着那些年无意中学到的手艺,改变了或者说把握了自己的人生。“有象棋要学,没象棋就做”的执着与痴迷,不经意间练出了几位具有较高段位的棋手,在各种赛事中屡屡获奖。更有下苦功夫描画扑克牌的伙伴,从此把绘画当作了人生的职业坚持了下来,早已成为作品按尺论价的画坛名人了。诚可谓:小手艺,大天地。
原标题:《陈锋:“红头牛”与“老黄牛”
《孺子牛》文学副刊4则》